荒川之下

博物志·章三

云山乱:

《凌云冠》



刘邦推开书房雕花的楠木,门框撞到墙上又因力弹了回来,被他抬脚倚住,镂空窗棂上的薄纸呼啦呼啦的颤动。

房内书架林立,角落的低桌堆满了书卷,主桌的卷轴摞得半高,刘邦只看到了桌前人的半个头。烛台里没点冷蜡明火,三五圈流光的铭文绕着几角空灯,堪堪的照亮了房间。刘邦见他波澜不惊的样子,心底的业火噌地窜了起来,挥手扫落一排竹简。



“发完火了?”张良终于舍得移开视线,澈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解,“君主为何还在这里,而非在房中拟令?”

“还真敢哪壶不开提哪壶啊,子房。”

“直言不讳是为臣的责任。”

“少贫 项羽今日晚宴明摆着是想压我一头,竟提出以渝城换前州这么荒谬的要求。”

“君主还是答应了,”张良漫不经心的在纸上圈画,“重兵外守军帐,不同意恐是要留下嫌隙。”

“自破秦以来,项羽自诩功德深厚,欺我出身低微,全然不顾当年我救他的情分!”

刘邦说至情处于随手摸起个物件要砸,只听一直沉默的军师淡淡道:“你摔,我亲自刻的白玉凌云冠就这一顶,摔了再没了。”



烦躁的君主恨恨地捶捶桌面,将玉冠放回原处,泄愤般的揉乱军师蓬松的头发,气消得差不多后坐在扶手上往人身上一趴。张良嫌他头发蹭的颈痒,实在架不住刘邦的作弄,意思意思拍了拍他的背。



“我还是很不甘心。”

“大智者必谦和,大善者必宽容。”张良合上了书,仰视着耍脾气的君主,耐心的开导道,“现在只是开始罢了,日后为难之处更不会少,难不成你每次都要来找我不成?”

“要达到你的思想境界还要历练一段时日啊……”刘邦思索了一会儿,重重的叹了口气。

 

“想要达到目的,总是不得不舍弃一些人和物的。”

  

张良从抽匣中取了两块茶饼,掀开金兽的头盖丢了进去,乍燃的熏香生起一股暖烟,他措不及防的咳了几声,眼眶微红,像是被烟冲的,可刘邦记得那茶饼的烟熏并不辣眼,不然他也不能给他用。张良的手指游走在镂花的外炉上,圆润的甲片在光下一片粉红,他出神的目光似是抚过心悦之人的脸颊般温柔,眼底却斟着浅淡的悲伤。虽然转瞬而逝,刘邦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。

  

“大汉建成后,为笼络人心,我会在必要时找一个大家贵族的女子成婚,以保证前朝……”

“什么话!”

“失言了。”张良语气平平,听不出歉意。



书房陷入了沉默,静到连刘邦最厌的烛火燃焰的声音都没有。

张良同刚入世时一样空澈平和,人却悄无声息的变了,刘邦的权势每增大一点,他就会变一点。更多更乱的人情世故如穴蚁,吞噬着温润的军师,强行灌输他为人的行道,逼着他蜕变成适用于辅佐君王的仕臣。刘邦仍记得他初下山的模样,捧着一摞书跌跌撞撞的青年被他用几块桃花饼拐回了军营,好奇的语气像个孩子。那人的身影与眼前会鼓舞军心诓人不打草稿的青年重叠交织在一起,似有些不同,又静好如初。时光荏苒,他总要学着世俗人的那一套,用他捻笔镌玉的双手去搅弄楚汉间的浑水。

人还是这个人,情还是这份情,天下也还是这片天下。变的人是他刘邦,对军师的感情从单纯的利用,到难以启齿的爱慕。 



“不早了,我回去了。”

“留步,”刘邦回身接过扔来的东西,是那只白玉冠。

“送你的。”

“悠着点,碎了岂不浪费。”

“虞姬给的,说是项羽送她的,这样是不是心里平衡些了?”

“子房你变了。”他半开玩笑半走心的说。“君主也是。”张良从矮桌上捞起本地理注记,恢复了之前头也不抬的状态,“等等。”

“又要给我什么啊?”

“不是,提醒你走前把地上的书原样摆回来。”

“嘿,整个汉地就你敢指使我。” 



刘邦刚要弯腰捡便响起轻声的敲门响,张良应了一声让人进来,是个梳着盘桓髻的女子,藕臂间挽着几卷竹简,淡妆轻饰美而不妖,皂色的罗裙束着绣莲的白襟,应是个文库辅官。女子简单的行过礼后将文料放在张良面前:“您要的户籍录,近三年的都在这里了。”

“辛苦你了,阿枝。”

“能为军师分忧是鄙人的荣幸。” 



刘邦见女子拢起裙摆,熟若己室的俯身收拾好散落的书,分类放回书架里,向二人行告退礼后倒退出门。 



“第一次看到除你师妹外能让你如此坦诚相待的女人。”

“她小字归枝,是我前几月入城访私塾时带回来的,品性淑德,为人也极分黑白是非。”

“一定要在虞姬和归枝之间选一个,你会选谁呢,子房?”

“国家之前无私情,君主大可不必试我忠心。”

“简直无趣。” 



刘邦肺腑自己的幼稚,自觉话说得别扭就扯个理由走了。

张良待门关好后身子一松,头歪在椅背里闭上了眼睛。再睁开时双眸中抹不开的阴霾如琉璃砚中的焦墨。 





前方来报,韩信大获全胜,乘胜追击敌军,延时回汉。

刘邦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,漫不经心的翻弄武将们颇有邀功意味的书信,字里行间也提及对韩信大封赏的请求。刘邦成堆的雪片儿看得心闷,灌了几口酒后他想到了一个人。

归枝来得很快,墨蓝外裘上的清雪还在烛火的跳动中消融,刘邦没等她说话,直接开门见山的问:“军师书房里的那个金兽香炉,可是他师妹虞姬姑娘赠的?”

“是韩将军。军师大人平日里很是爱惜,不许打扫的人碰呢。”

“你下去吧。”刘邦捏了捏鼻骨,“顺便传我的令,把军师叫来。”



张良夙夜被刘邦召到营中时并未惊讶,他淡淡的叫了句君主,行了个毕恭毕敬的礼。刘邦把酒壶放到了盛热水的白瓷筒里,指了指椅子示意他坐下,自己则起身在军帐里踱步。



“君主叫我来,何事?”

“没什么,只是想问问你有没有给那只白玉冠起名。”

张良顿了顿:“未曾。”

“现在起。”

“……是。”张良打量着他,看不出他的意图,“以凌霄夜雪鹅池,对六花而视草。君主成王在即,不如叫凌云冠吧。 ”

“你是不是也有这凌云之志?或者是韩重言他有?”刘邦故意曲解他的解释。



项羽气数已尽,天下姓刘是迟早的事。身边的候王将相蠢蠢欲动,此刻正是需要杀一警百的关键。刘邦下意识的就拎出了韩信,于公于私他都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。

鸿门宴刘邦狼狈出逃,不得已就下张良善后,可当张良回到汉地,他还没来得及说话,只觉一道红影冲了过去,张良被抱了个满怀。那时刘邦才发觉,原来军师脸上还会露出可以称之为眷恋和依赖的表情。他站在原地,明明是夏天却感到了丝丝冷风过袖,凉得他骨髓抽痛。冰冷从脚底窜到心里,像是利刃刺冰般艰涩的从内部碎开,发出刺耳的划痕声,如同肆无忌惮的讥笑。刘邦的喉间塞满了冰碴子,他一发声就钻心的疼,逼得他只能看着相拥在一起的二人,不动声色的收回自己的手,猩红顺着指套的花纹蜿蜒,无声的滴在地上,被尘土吸食得一干二净。

他早该明白的,张良是不会为了名利而沾染世俗的土腥,他的归属是能为他付出一切且自在不羁的人,而非一个手上沾满人命的君王。他张良终究不属于世间。



“韩信他啊,有点功高盖主了。”

“韩将军绝对不会……”

刘邦捂住了他的嘴,单手取出温热的酒壶,往他手边的被子里倒满了酒:“子房,你说过,国事面前不得有私心。”

“……你想让我怎么做?”

“喝了它,”刘邦把杯口贴到他唇上,“我知道他想要的不是江山,唯你而已。”

“好。请君主铭记许下的承诺。”张良平缓而又不送拒绝的推开了刘邦的手,接过杯子一饮而尽,就像是喝白水一样淡然无谓。



“我会的。”



刘邦想笑。一杯溶了慢性剧毒的酒,除掉了他两个心腹大患,消灭了他永远不可能打败得了的情敌。本是该高兴的是,刘邦却怎么也笑不出来,取而代之鼻腔的酸涩。



“好……”他说,“真好。”





兵符是韩信的亲信送来的,他人没回来,也再不可能回来了。

刘邦当着群臣的面感慨惋惜,唏嘘过后话锋一拐,眼神忽地翳狠,厉声道:“还有倨傲不臣之心的,韩信为前车之鉴。”

众人忙道不敢,刘邦挨个扫了过去,一甩衣袖,口谕了进攻西楚的号令。两月过后,天下已定,冠冕刘姓。

登基的第一夜,刘邦挥去了宫女侍从,只留下袭承了张良侯位的归枝,他答应了张良善待于她。

刘邦从寝宫床头的锦盒中拿出了凌云冠,玉冠的外廓还是好好的,表面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痕,有的竟生了红痕,如伤口一般蛰伏在上。归枝探头来看,刘邦小心的抚摸了一阵,给收到盒子里:“这是子房雕的,若他还在的话,朕倒要看看他还敢不敢像先前那样使唤朕了。”



归枝终是忍不住了,什么也没说,只是跪在地上低声抽泣,宽大的衣袖随着肩膀的颤抖而摆动。刘邦拍拍她的背,像张良安抚他那般安抚着归枝,不知疲倦的重复。



他与张良都明白不应为私情自误前程,张良没能做到,殒身孤山。他虽残忍坚守住了,赢得了天下却总觉少了什么。

刘邦自认为,那大概是真心吧。





“这天下,也不过如此吧?”













转型后的第一篇,磨了很长时间。

归枝就是啊枝,来客串一下。归枝最后哭是因为她知道张良的死因也知道他们三个的感情关系,既悲伤于张良逝去又心疼刘邦再无可用真心相待的人。

韩信视角可以走博物志第二章,博物志除了留青梳和凌云冠其他都是各自独立的,因为设定凌云冠的玉和留青梳的玉是同一块。



中秋快乐

万糖中一把刀

我就是不一样的烟火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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